红薯,是我成长的记忆,是故乡的味道。睁眼看这个世界,到十八岁离开村庄,是吃红薯长大的。那个时候,小麦的产量低,杂粮的产量也不高,家乡的父老选择红薯,是选择了艰辛和生存。
那些年,早晨吃红薯,或红薯干面做的饼子,中午是红薯干面,加少量的黄豆面做的面条,晚上是红薯干熬的汤。村庄,就是村里人的世界,在这个世界里,家家是这样,天天是这样,没有人说这样有什么不好,也没有人说还有什么比这样好。在生活的河床里,积淤起来印象最深的,是父辈用传统的办法,让一棵红薯苗,演变成红薯、红薯面、红薯粉条,以及诸多的红薯系列。
每年入冬,生产队就为红薯育苗做准备,把牛粪马粪运到秋后收完庄稼的打麦场,进行晾晒,用泥块垒起高于地面二十至三十公分的围墙,在围墙里挖去十至二十公分的土,把经过晾晒的牛粪马粪加上适量的麦糠,运到这半地下半地上的围墙池子里,精心挑选一些没碰破皮的红薯,作为红薯母本,有序、适度地埋在备好的“温床”里。最后,在“温床”上盖好足以保湿的麦草。生产队会指派一位相对年长、有一定经验和较强责任心的人进行管理,定期浇水。要知道,这可是生产队全体社员明年的生活保障。
红薯分为两季,春季红薯,秋季红薯。“温床”培育出来的红薯苗,用来栽种春季红薯。秋季红薯是收割完麦子后栽种的,村里人叫麦茬子红薯。父辈有句俗话,麦忙不算忙,就怕豆叶黄。这个季节是收获红薯的季节。春季红薯,大部分是用来晾晒红薯干,是全年的主要口粮。家家户户,都自制了在凳子的一端把红薯切成片的工具。晒红薯干的季节,要是不下雨,这一年吃的问题基本上就有了保障。碰到了雨天,尤其是秋雨连绵,那是村里人最头疼的。把红薯切成片,即使没晒干也要发霉变黑,而成熟了的红薯在秋雨连绵的土里,时间久了也会变腐。发霉的红薯干,只要里面不黑,村里人也不会丢掉,吃的时候用水洗掉发霉的斑印,晾干,用石磨磨成面做馍馍。黑黑的,略带苦味的红薯干面馍馍,永远定格在我的脑中,不断回味。
秋季红薯,是用来存放起来,等到冬天和明年春天吃的。深秋来临,家家户户都会按照往年的经验和口口相传的秘诀,挖红薯窑,把生产队分的红薯存起来。不少家每年都要挖新窑。不知道是挖的深度不够、方式不妥,还是土质问题,或者红薯本身的问题,春节前后,存放在窑里的红薯开始腐烂,只能吃一部分丢一部分。
记事那年初秋的一天,我在村口池塘边和小朋友玩泥巴,姐姐远远地叫我,说快把手洗干净,今天是你的生日,娘给你做了好吃的。娘把红薯用刮刀刮成丝,在开水里过一下,用捣碎的芝麻和辣子,拌了小半碗。这是我能记得起的第一次过生日的情景,生日的味道就是红薯的味道。上中学时,娘因为疾患,早早地走了。娘用红薯丝做生日饭的味道,却留在了我心里。这种味道像菌种一样,随着年轮的增长日益发酵,与之相伴的还有对这种味道的不断诉说。
故乡的寒来暑往,在风化着村口的小桥、青石板的同时,也把一日三餐的红薯味道,满满地写在村民脸上那紫红色的皱纹里,把生活的不易,沉淀为纯朴、坚韧、知足的性格与生活习惯。
走出村庄的那些年,特别不情愿有人问,你是哪里人。即便回答,也只是说到哪个省,哪个地区。非常不希望被继续问下去,因为再问下去,就要说到村庄。说出村庄就说出了红薯的味道,显露出了偏僻农村的落后和贫穷窘迫的尴尬。
激情夹杂着虚荣,随着岁月的流逝,天天都在不断地挥发;成熟裹挟着责任,伴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清晰。热浪扑面的盛夏,我曾埋怨,是红薯滋生了贫穷落后;深秋滴着冷雨的夜,思索经雨滴的敲打,漫无边际的飘浮、流动……曾经的窘迫,让人难堪的同时,也给人思考问题的机会;鄙夷与不屑的眼光,让人脸红心跳过后,却又展现了另一个世界的斑斓。
生活的教科书教人成长的方式,不像教室里的课本上那样温文儒雅,它教人成长的方式是严酷的。红薯的味道,让我懂得了如何做人怎样做事,教会了我走出村庄,走到现在。
在红薯的味道里,有一种成分,那是母亲多愁的皱纹里刻满的无奈,是父亲弯曲的脊背上承载的艰辛。一些本可以疯玩的时光,不敢肆意;一些时间很宽裕的工作,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。念头里,没有闪过,如何才能出人头地。在一个七天接着一个七天的日子里,总有一种赤足走在红薯地上的感觉,以春种秋收不误农时的充实,让人感到平静和欣慰。
眼下,村庄里早已不再栽种红薯。当年的红薯,成了高级餐桌上的点缀。
离开故乡时,像一个顽童,拼命地跑,像想要甩掉自己的影子一样,甩掉红薯的味道。然而,却不知道影子就在脚下,影子就在身后。红薯铸就了我的人生,让我体味到别人不曾体味的东西,让我思考别人不曾思考的问题。由衷地感谢红薯的味道。(李兆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