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门前有座山,名横岭。立于山脚下,不用细察多想,你就会感到山如其名,一道横亘于眼前且耸入云天的屏障就矗立在你面前,犹如一位彪形大汉,既护住你的村庄田园,又阻隔你投向远处的目光。
开门相见,横岭就像与你相生相伴的一部分,显得格外熟络。清晨,你可以看到雾幔缭绕;午间,你会感到热烈张扬;而夜晚,你会体味到峰峦如磐,如同巨人的臂膀,环绕于你,呵护于你。
多数时间,横岭如同一位温顺但不乏傲气的村妇,让你觉得舒坦、舒适、舒畅。但一旦发怒,那从山而降数不尽的形同于毒蛇一般的咆哮山洪,奔腾直下,用水将山村紧紧缠绕,让你进出无门,逃出无路。我上小学时,村前小桥被冲淹过多次,只能由家长护送去学校。而到翌日,云开日出,山又像往日一样,依旧让你感觉到她昨日的风韵。我也弄不明白,哪个才是真实的横岭。也许山亦如人,有时也会发怒,耍耍脾气,平日里你很难看到她的另一面,只看到她的温顺。
横岭与其它山峦纵横交错,绵延数百里,奇峰、怪石、异景居多。其间的神奇传说难以胜数。山里人将此当作水塘边、石桌旁,端着大海碗,边吃边吹的“下饭菜”,由此而争得面红耳赤,怒目相向是常有的事。然后则相视一笑,端着碗各自回家,但仍然存有下次一定让你服输的念想。
我第一次爬上横岭的记忆已很模糊,但绝对是上山斫柴。那时节,除了上山斫柴,除了老师领着我们上山踏青,一般是不会登上横岭的。从村里上山,要走很久蜿蜒曲折、山石嶙峋的山路,才能到达山顶。那时寒暑假的“必修课”,就是上山斫柴,山里孩子大都如此。也是在横岭,我认识了山枣、山楂、山胡椒;认识了野猪、野鸡和野兔。一双草鞋,一副稚嫩的肩膀,扛起了山里人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艰辛与快乐。
一个寒暑假,天天走在山道上,我几乎熟悉了其间的每一道弯,每一块巨石,路旁的每一棵大树和路边的每一孔泉眼。饿了,摘一串野果充饥;渴了,掬一捧山泉,沁人心脾。
上山斫柴,汗流脊背,不饿不渴之后,就一个劲唤风,当山风从胸前背后徐徐掠过,人就会觉得风是最贴心的伙伴。山中精灵莫过于风,有声响,但不声张,把爽适给你,又悄然走过,你若再唤,又会飘然而至。
人在山里,有时想笑,有时想哭,有时想唱,有时想喊。站在山顶,吼几句刚学会的山歌,无人聆听,无人喝彩,但自己很快活,很惬意。
山的阻隔,虽不同于锁链,但形同于门,总想推门而出,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儿时的我真的还曾想过,如果能在横岭腹中掘一通道,就能看到不一样的光,当时那还只是一个山村少年的梦想。
当我怀揣一份渴求离开小山村,走入不一样的世界,多少年后,回首顾盼,故乡与横岭却依然在我的梦中。一个人骨子里的情结也许永远牵绊于生你养你的那山、那水、那片热土。
横岭早已修通了穿山隧道,昔日的羊肠山道已被水泥公路所覆盖。前些年,我曾陪父亲一起开车穿过隧道,去了山那边的横岭水库。一泓碧水,既可调洪,又可发电。这也算是生养我的那片土地上沧桑巨变的一帧缩影吧。
在山上,拜访过我所熟悉的一位家乡“父母官”,他在仕途正旺时,毅然辞职上了横岭,带领乡亲们种植油茶树。其中的酸甜苦辣,他知道,山民们也知道。在山寨的火塘边,我不便直接发问,但他似乎早已觉察我会打探何故上山。在我迂回发问时,他沉默良久,后来说了这样一席话:“现在不缺想当官的,也不缺能当好官的。但还是缺能真心实意与百姓摸爬滚打,一起折腾,一起做点事的。我从山里出去,又回山里,也算是返璞归真吧。”
几经风雨霜雪,如今油茶林已经硕果满园,而他却长眠在了其人生所拼力冲刺的油茶林。每当想起他的那番话,想起那一望无际苍翠葱郁的油茶林,总令我唏嘘慨叹。
在横岭,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山民朋友,还争相给我介绍一位来自大都市的姑娘,她是一位名校毕业的女生,自愿来到横岭深山的学校,当起了山区教师。哪怕亲友不理解,哪怕水土不服,哪怕被毒蛇咬伤,她也没有退却。她还用微薄的薪水资助山里的孩子,用爱心绘就山里人的明天。
我特意去学校造访,可惜正赶上女教师去山外为孩子们购买课外读物,未能谋面。然而还是有收获—在橱窗里读到了孩子们创作的儿歌。山,成了稚嫩的孩子们发声的主题:“山有形,山有道。你喊他答应,你走他不跑,冬去春来就不老。”还有:“山儿高,山儿陡,山儿就像个乡巴佬。一坐几千年,高高低低都知道。”我在橱窗前徜徉吟叹,一点点走近山区老师与可爱的孩子们。
横岭就是如此。她是沉寂的,就像一位饱经风霜、看天观云的老人。但在沉寂中孕育与滋养着万千生物,给你根,给你直指云天的一片天空。面对横岭苍茫,我似乎读到了很多,却又心静如水,或许这就是生活中的另一种神示吧。(作者 李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