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满一过,天地间暖烘烘的,不过是几天的光景,一垄垄的麦田忽然褪掉了绿装,披上了黄金铠甲,一片辉煌。黄澄澄的麦浪一浪高过一浪,仿佛在奔腾,仿佛在喧闹……
在浓郁的麦香中,父亲信步在田埂上,嘴角微微上扬。他弯腰掐下一截麦穗,放在掌心,轻轻地一搓。随即,把两三颗饱满的麦粒抛入口中,“嘎嘣”一声脆响,禁不住喃喃自语:熟了,熟了!
风里,飘来一股成熟的气息。这时,挂在墙上的一溜镰刀,便“嚯”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,就像突然得到了某种召唤。这些天,家家户户响起了磨镰声,“哧啦哧啦,哧啦哧啦”,霍霍有声,颇为悦耳。生锈的镰刀与青色的磨刀石在一番耳鬓厮磨之后,变成了亮闪闪的一弯新月。
“芒种芒种,忙收忙种。”
人们等不及,麦子也等不及,一层一层的麦浪涌将过来。清晨,布谷鸟在窗外“割啊割啊”一声声地催着,发酵着丰收的情绪。乡村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了,空中除了成群结队四处啄食的麻雀、喜鹊,还有纷飞的蝴蝶和辛勤的蜜蜂。成熟的麦穗,饱满的麦穗,弯着腰,低着头,仿佛在向大地母亲深情话别。真应了那句老话:愈成熟的麦穗,愈懂得弯腰;愈懂得弯腰,才会愈成熟。
稻熟要养,麦熟要抢。整个村子也都忙碌起来。瞧,田埂上,一支支队伍在行进。庄稼人顶着炎炎烈日,头戴草帽,肩跨装满凉水的水壶,屁股后别一把弯弯的镰刀,推着独轮车向着麦田出发了。只要有劳力的,男女老少都上阵,一字儿排开,好不壮观……太阳光芒四射,劳作的农人汗流浃背。镰刀切割麦秆的“噌噌”声,麦芒亲密相触时的“沙沙”声,鞋子踩断麦茬的“滋滋”声,奏响了一曲曲美妙动听的“田园交响乐”。
割麦、打麦、扬场、装运、入仓……这些活计,大伙都要赶在数天内做完,还要与好天气赛跑,在老天爷嘴里抢粮食,忙得马不停蹄呵。拿父亲的话说:芒种不忙,像个农民不?
眼下,没有什么比遭遇一场麦浪更扣人心弦的了。
“开镰!”父亲的话似一道命令,掷地有声。于是,我们纷纷手握镰刀走进麦田。父亲最先蹲下身子,用最谦卑、最恭敬的姿态,向大地和麦子表示他的敬意和感恩。
记得孩提时第一次割麦,我还闹出了一个大洋相,匆忙之中下手,却直接让脚趾头开了道口,母亲赶紧用手帕为我扎住伤口。心疼之余,父亲为我们兄弟俩做示范:但见他左腿向前跨一步,左手将麦子往怀里一拢,右手提起镰刀顺势伸出,在麦秆底部挨地一拉,“嚓嚓嚓”一阵欢叫,一把麦子便攥到手中,然后麻利地将其分成两股,交叉压平放在地上。父亲动作很麻利,犹如麦海中的一条鱼,在我们前方缓缓游动,身后躺下了一捆捆摆放整齐的麦子。
孩子的耐心很有限。看着一望无垠的麦海,让我们心生沮丧。为了鼓舞我们,父亲会为给我们来点激励:这一垄是老大的,那一垄是老二的……谁先割到地头,谁可以坐下来歇一歇,奖励一块白糖棒冰。不消说,这个诱惑很大。头顶着毒辣的太阳,汗水顺着脸颊流进眼睛里,很辣很辣。偶尔,触到坚硬锐利的麦芒,针刺般疼痛。我们全然不顾这些,奋力挥舞着镰刀,不一会儿,胳膊便酸得抬不起来,腰也僵硬得如同石头一般。时至今日,我依然认为割麦是最为艰苦的农活。
在老家,至今还有这样的风俗,女儿出嫁后的第一个端午节,做岳父母的要制作一担包子挑到女婿家,那包子须做得小巧玲珑,并且点上红色,样子十分可爱,主人家则喜滋滋地把那些包子赠给邻里亲戚分享。记得那一年麦收,正是端午时节。田埂上,走过来几个“青袋担”,那是主人家请年轻后生挑端午馒头的;不一会,又响起了卖冰棍的吆喝声,那是骑自行车驮着绿色棒冰箱的小贩……看到眼前这一幕,直流口水。这时,父亲会大喝一声:“看傻啦?看傻啦?”我们再也不敢“磨洋工”。
置身于遍地的金黄中,我思绪万千:一株株麦穗就是庄稼人眼里最美的风景!但在改革开放之前,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最难熬。1981年,农村土地实行“包干到户”,家家户户信心倍增,起早贪黑,薅草施肥,精耕细作,加上这一年风调雨顺,天遂人愿,小麦获得大丰收。祖父母开心得像个孩子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收获的麦子装满了家里所有的器具。有的人家,粮食多得没处放,立马请木匠打粮柜来盛装小麦。也难怪,大伙都没有思想准备啊!
好在,那贫寒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。
祖父和父亲种了一辈子地,一天不劳作就浑身不舒坦。经历过挨饿的他们,眼里的粮食比黄金还珍贵呢!所以,每每收麦,老人家都要反复叮嘱,割要仔细,小心轻放,莫要“天一半地一半”给糟蹋了。为了颗粒归仓,那时的麦秋时节学校都会放假,孩子们在麦田里细细搜索,捡拾漏掉的麦穗,一天下来也能捡上五六斤麦穗。有时,我们还会忙里偷闲,采野花、逮蝴蝶、捉黄鳝,享受一下田园乐趣。我想,正是这些苦与乐,让我们拥有了一个别样的童年。
乡村收麦,就像是过隆重的节日。袅袅炊烟里,闻着新麦诱人的馨香,人们醉了,村庄醉了,庄稼人有滋有味地享受着一年一度的麦收。新麦打下来了,大伙都要高高兴兴地尝个鲜,好好吃上一顿。
母亲手巧,把新磨的面粉变着花样弄给我们吃,不是蒸馒头,就是煮面条,或是做“摸摸馃”,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。尤其是母亲做的“苋菜麦馃”,绵软滑润,鲜香可口!刚刚从大锅中盛出的苋菜麦馃,通体金黄,还冒着袅袅浓香,咬上一口,菜香、麦香和肉香混杂在一起。经年在外的我,每每想到便馋涎欲滴。如今,习惯了从早餐店里买麦饼回来,但那麦饼的味道却越来越寡淡,也让我愈加怀念老家的“苋菜麦馃”了。这不,老家湍口洪岭,每年的农历6月都要过“馒头节”,家家户户做馒头,蒸馒头,亲朋好友相互品尝,临别时再给每位客人送12个馒头,寓意12个月平安吉祥。
难舍故人情,难忘故土香。纠缠着泥土的酸酸甜甜、沉沉浮浮,那是父辈们辛勤劳作的舞台呵。我们的身影,如同庄稼一般,一茬一茬一季一季地在这块土地上绵延穿梭。又有谁能说得清,这块土地上播过了多少祖先和我的影子?
翻滚的麦浪,让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独有的气息,体悟到了他的坚韧与通达。
与土地亲近的日子,让我读懂了自然和生命。在年复一年的乡间农事中,我们挥洒汗水,播撒希望,不再浮躁匆忙。就像躺在麦场的一粒麦子,饱满而幸福。(陈利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