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的一个初春,父亲骑自行车驮着我赶路。我坐在大梁上,以往每每行不多久就打瞌睡,东倒西歪,有几次差点从车上掉下来。这一回,瞌睡虫却没招惹我,因为我被一个神奇的现象吸引住了,我看见道路远方好像有水流动,在阳光下闪闪烁烁,似真似幻,你走它也走,总在前方飘忽。我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,父亲说,这是春天回暖,地气上升,风一吹,似乎在地面上流动。
这是我第一次听到“地气”这个词。从此,我知道大自然除了天气还有地气。天气在空中,地气在土里。之后不久,我在田地里再次与它相遇。辽阔的田野一马平川,没有庄稼遮挡,麦苗刚开始返青,只见远处若有水流,贴地约一米高,横亘一线,呈潋滟之态,如钱塘潮隐隐有席卷之势。
《礼记·月令》说孟春之月,“天气下降,地气上腾,天地和同,草木萌动”。地气有上腾,自然也有沉降,有外张也有内敛,在我看来,地气是大地的呼吸,一呼一吸,乃生命存焉。如同天空之雨、雪、云一样,相对应的,伏之于地表的露、霜、雾是不是地气的赋形呈现呢?
《本草纲目》云:“露者,阴气之液也,夜气着物而润泽于道旁也。”天为阳,地为阴,阴气,即地气。露水所着之物主要是植物的枝叶,它晶莹透明,玲珑可喜。记得小时候去地里割草,看到圆滚滚的露珠伏在草叶上,便用手指引导一颗向另一颗靠拢,露珠颤悠悠地滑动,去拥抱它的同伴,因体积增大,草叶承受不住,滚落地上。遇着枝叶繁茂的灌木矮树,索性握茎一摇,哗一下,仿若下了一场小雨。有时候也会将叶子小心翼翼掐下来,裹成凹状,顺势将露珠倒进嘴里。如果叶子有甜味,那露水自然就是甜的,故有“甘露”之说。老聃云:“天地相合,以降甘露。”古人视降甘露为祥瑞。而诗人更是喜欢用“珠”“玉”等美好的字眼来譬喻,如“露似真珠月似弓”“金风玉露一相逢”等。露为阴气所凝,和雾一样,太阳一出就很快消失遁形,所以又常以之喻时光短暂,民间所谓的“露水姻缘”,佛经的“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”等,皆是此意。对于割草的孩子来说,露水固然可玩可饮,也有腻歪的时候,因傍晚时分上露,每回从地里回家稍晚,裤脚和鞋定然是湿嗒嗒的,鞋是布鞋,需要次日晒一天方干。诗人陶渊明记他在地里干活,“带月荷锄归”,这么晚了,故“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”。没有切实的体验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。
在二十四节气中,“露”占了两个:白露、寒露。农历八月,“阴气渐重,露凝而白也”,到了九月,“露气寒冷,将凝结也”。再冷一点,露水就由液态变成固态的结晶体了,露成了霜。
晚秋清晨起来,推门一看,大地蒙上了一层稀疏斑驳的白色物质,树上、墙头、房顶,乃至地上的草、瓦块等支棱凸出的地方都披挂上了。在外面走一圈回来,帽子、衣服,甚至眉毛、眼睫毛都会挂上霜,如果留有胡子,可秒变白胡子老头儿。其实,这霜就是昨日的露,气温过了临界点,便以固态的形式呈现。古人云:“霜者,天之所以杀也。”较之雨、露、雪,霜是有杀气的,霜降与萧瑟零落的景象被称为“肃杀”,是大地呼出的一口凌厉之气。绿植喜欢露的滋润亲和,却畏惧它变脸为霜,如同那句话“霜打了的茄子——蔫了”,霜刃挥过,一派颓靡枯萎之状。但霜也并非全然可憎,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“胜似春光,寥廓江天万里霜”,霜也有美丽的一面。
地面上的水蒸气遇冷凝结成小水滴,以密集的方式占领所有空间,称之为雾。记忆中的大雾似乎都发生在农村,田野之上,雾气尤重。一团无形的厚厚的纱帐从天而降,浓浓地包围着你,且是流动的,周遭的一切混沌迷茫,啥也瞧不见。在大雾天,小孩子捉迷藏自然是最好玩最有趣的事了,人一拱进雾中,旋即隐身,仿佛孙悟空施展了法术,只闻语声,不见人影。在这样的大雾中行走,就不用洗脸了,脸上湿漉漉的全是水,衣服也潮乎乎的。而雾气小的时候,世界则像笼罩着一层轻纱,朦朦胧胧的,远处的景物依稀可辨。“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”“花非花,雾非雾”都是写雾之美的佳句。
天气地气,乃阴阳之气,天地交合,化育万物。二者相互依存,相互转化,地气上腾至空中遂成天气,天气下降至地上遂成地气,故《黄帝内经》说:“地气上为云,天气下为雨;雨出地气,云出天气。”雨露、霜雪和云雾,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?在茫茫的空间,是风连接了天和地,是为风气。天气地气二而一,“天地和同,草木萌动”,乃有这蓊郁蕃秀的生命世界。
长期生活在城市里,地气有些暌违疏离了。住的是楼房,走的是水泥路,每天双脚很难沾到土地。多少年对露和霜没有切近的观赏了?连雾都得在记忆中的农村寻觅,城市里的雾时有霾相犯。所以,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郊外去,沿着阡陌田垄走一走,踩着松软潮润的泥土,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地气从脚底板进入身体,是那样舒服妥帖,踏实安然。
地气是山野之气,是大自然的真气、灵气,也是人世间的风气、烟火气、五谷之气。人作为大地之子,到田野中去吧,到民间去吧,一如希腊神话中的安泰,只有坚实地足踏大地才会汲取无穷的力量。(刘江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