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图为李可染《昆仑雪山图》)
一
千里岷山,山林葱郁,顶缀白雪,宛若一条虬龙,上接陇右,下连巴蜀。千百年来,为人迹罕至之地。1935年9月,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,出现在这潜藏着诗情画意的崇山峻岭之间,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悲壮的长征。
这支队伍名曰“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”,是由红一方面军第一、第三军团和军委纵队改编而成。遵义会议之后,中央红军尽管在赤水、大渡河、泸定桥等处化险为夷,但仍未能从根本上改变腹背受敌的窘境。红军的出路只能是继续北上,最优选择就是突破甘南的腊子口,翻越岷山,到国民党统治薄弱的陕北去寻觅落脚点。
腊子口是岷山山脉的要隘,口宽约三十米,两边悬崖绝壁间是腊子沟,沟下河水湍急,一座木桥横跨两岸峭岩之上,是唯一可翻越岷山的隘口。口上有敌重兵把守,欲过这般天险岂是易事?当下众说纷纭,瞻前顾后之际,毛泽东拍板立断:三天之内必须攻下腊子口!
9月16日,先头部队红四团抵近腊子口。驻守的国民党军新编第十四师在桥头和山崖上筑有堡垒,以一个营扼守隘口。入夜,红军猛攻桥头,怎奈白军居高临下,凭天险固守,多次进攻都失利了。战至凌晨,团长黄开湘和政委杨成武见强攻无望,就欲派人攀上腊子口左侧悬崖,出奇兵于敌背后。夜色中,一位没留下真实姓名的小战士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奇功。“那个小战士只有十六七岁,中等身材,眉棱、颧骨很高,脸带褐黑色,眼大而有神……因为他入伍时没有名字,战友们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‘云贵川’……”杨成武在回忆录中,记下了那位飞攀悬崖的可爱小战士。
红四团正面佯攻时,“云贵川”渡过冰冷河水,转到悬崖背后,用带铁钩的长杆,做了一次赴死般的登攀。登顶后,他将用一根根红军绑腿连接起的绳索,一头系在大树上,一头甩下来,战友们借此攀上了峭壁。隘口上空,信号弹腾空升起,神兵从天而降。白军做梦也没想到会受到前后夹击,一时间军心涣散,少部被歼,大部溃逃。腊子口踩在了红军脚下,战友们在晨曦中挥舞着军旗雀跃欢呼,每个人脸上都沐浴着血色霞光。红二师政委肖华日后在《突破腊子口》诗中言:“绝壁巉岩挡不住,神兵飞下万重山。”
二
一过腊子口,红军将士甩掉了蒋介石的围追堵截,疾步穿行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岷山。进入到陇南宕昌,在一个叫哈达铺的小镇里,毛泽东从一张不起眼的《大公报》上偶知,陕西北部尚有苏区根据地存在且非常活跃。毛泽东与中央军委作出了向陕北进发的战略决策。
《念奴娇·昆仑》就在这种大背景下问世了。
“横空出世,莽昆仑,阅尽人间春色。飞起玉龙三百万,搅得周天寒彻……”毛泽东站在时代制高点上,诗意地抒发了“改造中国与世界”的伟大梦想。虽说中国革命形势依旧严峻,蒋介石依然叫嚣“攘外必先安内”,日本又在图谋华北事变,但一路长征的中国工农红军已是凤凰涅槃、浴火重生。面对国内“停止内战,一致对外”的强烈呐喊,洞察秋毫的毛泽东,已经熟稔全民族抗战的大略了。恰如毛泽东谈及《念奴娇·昆仑》时说:“昆仑,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,不是别的”。
从词中雄浑的意境里,可以体味到无产阶级革命家壮志凌云的冲天豪气,气势如虹的理想抱负,“安得倚天抽宝剑”,去彻底改变“江河横溢,人或为鱼鳖”的悲惨世界,去建设“环球同此凉热”的新世界。中国工农红军历尽了艰苦卓绝的长征,为了伟大理想与远大抱负,以昆仑山的气魄负重前行,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人信仰的力量。
毛泽东以拟人的笔法写了气势磅礴的昆仑山,身虽在秋日,却从冬写到夏,既有昆仑“横空出世”的现实巍峨,又有“飞起玉龙三百万”的浪漫想象。在伟人笔下,不啻于追寻古人的“济世人于水火,解民生于倒悬”,而是在追求大同的“太平世界”,其字里行间,都张扬着共产党人磊落襟怀,傲视古今的宏大理念,以及放眼世界、俯瞰天地的非凡诗意。《毛泽东传》的作者、美国传记作家特里尔在谈到《念奴娇·昆仑》时写道:“长征结束时,毛甚而面对群山又发灵感,将它视作超出中国自身革命之外的世界和平的象征”。
毛泽东身在岷山,眼观昆仑,不光缘于昆仑山的神奇,也不光出于诗人的浪漫,是伟人的眼界超然。古今中外,多少诗人面对高山大川,都会生出山河永恒,人生苦短的感叹。唐代诗人柳宗元,也是个有为的政治家,但在谪居永州后,精神压抑,只能寄情山水来抒发孤苦之情。他的《江雪》: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,写得非常好,但格局与《念奴娇·昆仑》就不可等量齐观了。长征之路,千山也难见飞鸟踪影;万径也鲜见行人足迹。但毛泽东的长征诗句总是飞溅起昂扬的激情。一首词写了昆仑的巍峨雄奇,写了昆仑的绵亘千古,但这只是一种象征,其蕴意已远远超出昆仑山自身了。
昆仑山脉西起帕米尔高原,绵延2500公里,素有“万山之祖”和中华“龙脉”之源的显赫地位,也是中国神话里最重要的神山之一。毛泽东在词中以气吞山河的豪气,振聋发聩的威势,与昆仑山拔剑论道:“而今我谓昆仑:不要这高,不要这多雪。”这个“我”,是诗人心中的“大我”,是顶天立地的中国共产党人,是百折不挠的中国工农红军。他们要“安得倚天抽宝剑,把汝裁为三截”。想想看,这是何等气魄,又是何等伟岸。诗人要执剑裁峰,“一截遗欧,一截赠美,一截还东国”,让欧、美、亚三大洲的人民,推而广之到全人类都能共享昆仑之利,其核心是要实现“环球同此凉热”。至此,全词的意境升华到一个极限高度,闪烁出“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”的理想之光。
三
突破了天险腊子口,跨过了蜿蜒的岷山,红军长征胜利在望,陕北近在咫尺,用毛泽东的话讲,“马上就要到家了”。他诗兴不减,仅1935年10月间,就一连写了四首长征诗词:《七律·长征》《念奴娇·昆仑》《清平乐·六盘山》和《六言诗·给彭德怀同志》。
之后,中央红军抵达延安甘泉,11月6日,中央红军与红十五军团在象鼻子湾胜利会师。那天,毛泽东站在雪地里,迎着漫天飞雪,豪情万丈地说:“我们用双脚用了一年时间走了两万五千里,这是史无前例的壮举,这才是真正的长征。长征是宣言书,长征是宣传队,长征是播种机,长征以我们的胜利敌人的失败而告终。”毛泽东的演讲与他的诗词一样充满了诗意。
据《毛泽东年谱》记载,毛泽东在1935年10月创作《七律·长征》之后,同月,作《念奴娇·昆仑》。此诗词最早刊发在1957年1月号《诗刊》上。在“飞起玉龙三百万”一句末,有作者自注:前人所谓“战罢玉龙三百万,败鳞残甲满天飞”,说的是飞雪。这里借用一句,说的是雪山。他将其衍化于此词,用在绵延起伏的昆仑雪山上,犹如千百万玉龙在飞舞,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,也足见昆仑山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。
巍巍昆仑,顶天立地。世间一向有先有昆仑,尔后有华夏之说。华夏龙脉始于昆仑,得九州之险,藏八方地灵,展世代雄风,也与中国革命的进程一脉相连。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十二年后,1947年,胡宗南二十万大军进犯延安。党中央机关撤离延安后,仍在陕北与敌人周旋。有一支中央纵队负责保卫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全,毛泽东亲切地称之为“昆仑纵队”。由此可见,“昆仑”二字已经深深地走进了毛泽东的内心世界,其诗心之初、感慨之切、印象之新,都赋予昆仑更多更高更美的诗意。(剑钧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