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海风光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好大一个格勒
从青海的格尔木到都兰,迢迢几百公里,车行高速公路,放眼都是沙漠戈壁,一会儿便眼枯心急。
高速公路上没风景,哪里都一样。那么,走国道吧,这一条国道也挺宽敞的。可是,国道正在整修,处处是工地。
好吧,那就走乡村小路,反正又不急着赶路。走哪算哪,本是此行的基本模板,而每次看似走错路了,却都是不虚此行。
每个地域,每个村庄,都有独属自己的风景。没有风景,祖祖辈辈怎么活得下来呢!
如今的乡村小路其实都是大路,路路通,转弯抹角,直通天边。这一闪念间,便与一个名叫大格勒的地方结缘。
格勒,给人的印象为斯拉夫语族国家的地名专用,举头望青天,许多个格勒从海天恍惚中,齐聚心头。
格勒大约是城市的意思,甚至还有大城市的意思。而这里,地处沙漠,极目荒漠,哪来的城市,或大城市?况且,中华腹地,与外人何涉。
地名和人名一样,有时候就是一个名字,名实之间未必一一对应。
大格勒,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城市,却有着大气象。一条宽阔漫长的大路通往村庄。大路两旁,一旁是水渠,一旁也是水渠。水渠与大路之间,一旁是高大行道树,一旁也是高大行道树。两旁行道树都以小叶杨为主导。大路与行道树之间有一行电线杆,每根电线杆上都挂着两面红色标牌,一左一右,不高不低,并排悬挂。左边是国旗,右边是杞红小镇。
不用说,这个地方主推枸杞产业。
透过行道树缝隙,两边都是旷野,旷野里散落着沙丘,高高低低,错落间杂。在高低错落的沙丘间,有稀疏的沙生植物散漫分布。
停车踏勘,行道树掩映下,一条水渠深约两米,渠水奔腾欢畅。脚下要当心的,掉下去,再好的水性都是无效的。水渠是水泥构造,不渗水的,可渠边各类植物还是借着那蹦跳而起的水汽野蛮生长。一种名叫甘青金线莲的植物把自我生命张扬到了极致。一条金线莲,拉扯几米长,此时,最初的黄色花朵已经凋谢,幻化为金色毛球,如同一个个金发女郎,长发披肩。有的地方为这种植物赋予了一个卷毛狗娃子的名字,倒是形象贴切。一只只卷毛狗娃子爬在水渠边,目送渠水哗哗,仰望日月高天。
当两排行道树外侧隐现田园时,那个名叫大格勒的地方到了。放眼张望,屋舍街衢严整敞亮,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,望穿四个方向的街道,尽头都是漫无边际的田园。
街头空地上,一群少年在踢足球,个个兴高采烈,老人、妇女散坐于大树下,见到有生人来访,不约而同转过脸来。村头一家小饭馆,门面低调而整洁干净,一个独自在店外空地上玩球的男孩,见有客人临门,停止玩耍,羞涩一笑,也不说话,只是顺手掀起门帘。他正在读初一,瘦瘦高高的,父亲是厨师,母亲是服务生,他呢,借着假期,帮父母招呼客人。
饭后,在村中溜达一圈儿,村落不像传统村落,像是新兴城镇,所见居民,不像概念中的村民,个个装扮时尚。
一个格勒,沙漠深处的一个格勒,一个大格勒,大沙漠深处的一个大格勒。
在沙漠戈壁地区游走,举目茫茫,天茫茫,地茫茫,但千万别说:这地方什么都没有。
走近了,走进去,什么都有!
跟着土族女孩背口袋
在青海漫游时,有一天到了午饭时光,朋友说,我带你去吃背口袋吧。口袋是容器,布织,麻织,或毛织,装上东西,人背在肩背上,这叫背口袋。在青海,却是一种食品的名字,不去尝尝,怎么向自己的胃口交代呢!
这是一个土族人家,一个大院落是由三代人接力修建起来的,一代人建一个小院,到了第三代,将三个小院整合为一个大院。靠西的一个小院开辟为乡土民俗博物馆,里面陈列着许多旧时物件。解说员是主人家的小女孩,十一岁,正读小学五年级,现在是暑假。小姑娘口齿清晰,举手投足,一颦一笑,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那种解说员的范儿。
坐东朝西的小院落是待客的餐厅,一会儿,背口袋端上来了。女主人知道我不会吃,现场给我示范,将一只口袋形状的面食,用右手搁在左手的手背上,袋口朝上正对自己,然后吃。我照着吃,还是动作不规范,让菜汁儿洒在了手背上。
口袋就是白面饼,薄薄的,糯糯的,搁在手背上,痒痒的,酥酥的。特别之处是菜馅,是什么食材呢:荨麻。
很多地方把荨麻都说成是玄麻,不知有何依据。这是一种带毒刺的植物,许多有过乡村生活或野外经历的人,无不谈荨麻而浑身暴起鸡皮疙瘩,别说吃了,误撞了这玩意儿,皮肤红肿,瘙痒难挨,受罪三日,还须痛定思痛若干时日。不是荨麻有多恶毒,人家可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,蜇人草、咬人草、蝎子草等名号就是荨麻的宣言书,昭告天下,旗帜鲜明,勿谓言之不预也。
青海人却把荨麻搬上了餐桌,而且成为美食。嘴里吃着荨麻,看着正在院子里晾晒的荨麻,想起在野外见过的荨麻,心下颇有感慨,荨麻的好吃,也许正因为其并非可以亵玩的闲花野草。
我在长篇小说《一九五○年的婚事》中,就塑造过一个女性形象,人送外号荨麻。她独自经营着一家小饭馆,人长得漂亮,又有一手远近闻名的厨艺,女红手艺也是了得。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,女性差不多都养在深闺,她这样抛头露面,又是独身,如何维护人身安全呢,或许只有“毒刺外露”了。其实,她的心灵无比纯洁,就像野地里的荨麻一样,既是一味祛除疾病的良药,也可以成为人见人爱的美食。
这是一个适合作窝的地方
作窝是一个村庄的名字。
一个村庄叫这么一个名字,为什么不去看看呢!
大通河穿行在甘青两省的高山大野间,在这一段,全部都在青海境内。两边高山,峡谷中一条河流,河流边一条公路。河水湍急喧哗,公路千回百折。
这条河流就是大通河。我知道,这条河,流啊流,冲破千山,在兰州红古附近的青海民和注入湟水,然后,又在兰州西边近郊,混入从青海一路跋涉过来的湟水里,一起注入黄河。
这是祁连山博大水脉中的一条黄河水系。
作窝就在一道高山下的大通河边。山很高,抬头只能看见缭绕在山顶的白云。直上直下的陡坡上挂满了青海云杉,山根下是小叶杨。这里的乔木都高而大,端而直。山根与河流之间有一片平地。很窄的平地,很平的平地。平地上种着燕麦和洋芋。燕麦正在抽穗,洋芋正在开花。洋芋开花赛牡丹,开紫花的是紫皮洋芋,开白花是白皮洋芋。无论肤色如何,都叫洋芋,或叫土豆、马铃薯,都是一回事儿。甘青一带的民众这样调侃自己:我们这里有三大宝,洋芋、土豆、马铃薯。
其实,这是在变相夸耀本地的这种农作物品质优越。
一个小村庄,小小的村庄,白墙红瓦的屋子。一座铁索桥,桥头上贴着一方工程责任清单,铁索桥一次可以让七十人通过。
农用车大概也是可以通行的。为这么一个小村庄建造一座耗资不菲的铁索桥,时代进步的信息从来都是由一个一个细节传递的。
村庄在右,公路在左,大通河居中。公路上车流如箭,一个急转弯,又一个急转弯,转瞬而过。大通河浪花飞溅,浪涛中的巨石忽隐忽现,如同在水中沉浮的弄潮者。
站在铁索桥上,每有车辆从公路上驶过,桥面便激动震颤,而一任激流拍打,桥体却安之若素,目送浪花高歌远去。
好半天,没有一人一车过桥,一线天上白云悠悠,两岸青山相对出,一抹清流走远方。
过了几天,为了考察青海境内的明长城,我来到了水洞沟。这是一条从山谷中流出来的小河,明朝人在这里修筑长城时,在河上建造了一座水上防御设施,形似水洞,当地人便将这条河川叫水洞沟,将这条小河叫水洞河。
水洞沟与作窝之间隔着一座大坂山,作窝在山北,水洞沟在山南,一道长城盘亘于山巅沟谷间,一条公路将山北山南串联起来。
可以想见,在没有这座桥,没有这条路之前,作窝真的就是一个窝,天造地设的一个窝。而有了这些交通设施,作窝人天地更为广阔,在远大世界里闯荡累了,在作窝安恬休整。
站在长城敌台上,环顾四顾,白云作窝,青山作窝,河水作窝,鸟儿作窝,庄稼作窝,人作窝。
作窝是为了安居,这是一个适合安居的地方。(马步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