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时间就是功夫,把最美的艺术,嵌进木头里。”去请童师傅,他正手拿一件木器,与徒弟讨论“眼中之木”“手中之木”“心中之木”三者之间的境界。
在路上,他余兴未了,手指一晃而过的木亭子,对我说,纯木结构的房子,在县城已无踪迹,我可能是镇里仅有的一个老式木匠了……
老家房子年久失修,之所以请童木匠,只因他是爱书人,也是公认的“木秀才”。祖父说,他有自己的木学理念:万木寻踪皆有灵,心怀敬畏用勤功;三分画线七分做,胸有成竹方可动;赋寸木以骨血,予纹理以精神。
童师傅打开工具包时,我怔住了,映入眼帘的是墨斗、画签、角尺、斧头、锯子、车钻、凿子等,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什物。童师傅中气十足:可别小瞧这些吃饭的家伙,里面道道深着呢。光刨子就有十多种,锯子分长开锯、弓形锯、双人锯等,可谓各尽其才、各有所用。
童师傅问我,门、窗、柜有何讲究?我说“七门”要体现严正,“五窗”要突出古朴,“三柜”要彰显简约。童师傅点点头,“噗”地一下拉开鲁班尺,量起长短不同、厚薄不一的木料来。
师徒二人配合默契,一会向上、一会向下,一会向前、一会向后,仿佛在他们面前,木料不单是木料,还有传承与问道。比划半天下来,客厅内码满了各类准料。
我问童师傅,有没有把握不准的时候?“木工讲究一眼准、一锯准、一斧准,画错一道线,废掉一根料,我得先成就它,它才有可能成就我。”他边脱外套边说,木头的香气我闻了三十九年,一张八仙桌,我就研究了三年,拆开、复原再拆开,看都看会了呢。
此时,童师傅弓步以待,徒弟心领神会,两人紧握双人锯一锯到底,快慢得当,轻重有度,不见丝毫急躁。半盅茶水功夫,三张木板驾在木马上。童师傅端起墨斗,在一扎一拉间弹上墨线,在一凿一锤中打上榫眼,丝毫不偏,恰到好处。
童师傅见我兴味盎然,便端坐于马凳上阐述:古代的木质塔楼未用一钉一铆,靠木头之间的阴阳、凹凸、伸缩来咬合,屹立千年而不倒,就是采用的榫卯法。按榫头的形状分,计有:直角榫、椭圆榫、圆榫、燕尾榫、月牙榫。按榫头的数目分,计有:单榫、双榫、多榫。按榫头和榫眼的接合方式分,计有:开口榫、闭口榫、半闭口榫、贯通榫与不贯通榫。按榫头与方料的关系分,计有:整体榫、插入榫,名目繁多,不一而足。总之,榫头和卯眼要丝丝入缝,留不得一毫缝隙。
他娓娓道来。
当日,七门做好两门,五窗镶好两窗。远望,端详,似人藏深山秀林,才露峥嵘。童师傅徒弟微笑道:这叫木匠与匠木的自然结合,木理与道理的完全容纳。我心想,这木艺匠心得以发扬,浮不足以承担,浅更不能传承,只有回归本源、静心沉淀,才能做出这不负岁月的上品。
技艺高超的木匠,总在“惜时如金”中“惜木如金”。周末过来看书柜“清样”,满眼简约,秀雅。三个书柜,内圆外方,外稳内敛,纹理似寒潭静月,山水澄邈。边角料,亦被童师傅用到了极致。韵味,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柜面不见一钉一胶。难道童师傅亦用的“千年古法”?这书柜,可要装好几千册书呢!
正为其结实担忧,童师傅有板有眼道:这里严丝合缝,实际是暗双榫;这些云型、莲花形,做工更为讲究,采取的是几形榫、插肩榫;这个拐角有精气神,使劲摇晃也纹丝不动,用的抄手榫。打个比方,它们就像一棵参天大树,下面的根须早已深入地底、盘根错节,历经数十上百年都不会松散断折。
木理嬗变,随物赋行。一件书柜竟有如此大的学问。结工钱时,我特地给童师傅多付了报酬,因为这不仅是物超所值,还是对手艺人的尊重。
送童师傅回家的路上,他郑重地说,以前拜师仪式上,师父会给徒弟准备四份“拜师礼”——鲁班尺、墨斗、刨子和拉杆钻,它们分别象征着规矩、正直、努力和钻研。师傅领进门,修行靠个人,我可没少吃苦头,更不敢走错一步路啊!
回想童师傅说过的每一句话,这位对待木艺要求极为严苛且言行有度的匠人,颇有君子之风——正如他所展示的,将千百年的洗礼,化作生命的印刻,用一生的坚守在木料的打眼、凿槽、留卯、做榫中修行,用“美”回报时光与岁月。(陈白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