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见到合欢,在台基厂。从我家出来,往东走不远,穿过后河沿,正对着的就是台基厂。这是一条老街,明朝建北京城时,工部设立备料的五大厂:台基厂、大木厂、黑窑厂、琉璃厂和神木厂。台基厂是唯一建在内城的,离皇宫很近。台基厂北口,即是长安街,和王府井遥遥相对。这条街两旁种的行道树便是合欢。
那一年暑假,我马上读五年级,自觉得长大了,第一次去王府井,因为王府井南口有当时北京最大的新华书店,我想到那里看书、买书。刚进台基厂南口,一眼看见合欢,满树开满的那种花,我从来没有见过。不是常见过的红色、猩红色和粉色,是那种梦一样的绯红色,毛茸茸的,那么轻柔,仿佛一阵风吹来,就能把花都吹得飞起来,像跳着芭蕾舞一样,轻盈地飞满天空。台基厂整条街两旁,都飘浮着这样绯红色的云朵,我像走进童话的世界。
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,我怎么也忘不了那种花。尽管当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。那一年的暑假,我常走那条街,为去新华书店,更为看合欢。
有一天下午从新华书店出来,走到台基厂的时候,光顾着抬头看花,没留神撞到一个人,是一个中年女人,个子很高,微微发胖,面容白皙,很漂亮,穿着也很漂亮的连衣裙。我连忙向她道歉,她笑笑,没说什么,只是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,便向前走去。我跟在后面,好几次想快走几步超过她,赶紧回家。不知怎么搞的,总不好意思,就这么一直跟在她后面,看着合欢的花影落满她的肩头,连衣裙的裙摆被风微微吹起。
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在我前面走着,没有想到,她走过台基厂,走过后河沿,走到我家住的那条老街,居然也是往西拐,一直走到我读书的前门第三中心小学,走到乐家胡同的时候,拐了进去。我愣愣地站在乐家胡同口,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尽头。好长时间,我都弄不清当时我为什么望着她的背影,望了那么久。
暑假过后,开学第一天,上学路上,我居然又遇见了她。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,她又冲我笑笑,好像也认出了我。但是,没有和我说话,也没有摸一下我的头发。
以后,几乎每一天清早上学的路上,总能遇见她,每一次,她都冲我笑笑。笑得很和善,很慈祥,很好看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回想起每天上学路上和她的邂逅,我才发现,是自己的潜意识里,觉得她的样子、她的笑,像是妈妈的样子、妈妈的笑。其实,早在我五岁的时候,妈妈去世了,妈妈的样子、妈妈的笑,我没有一点儿印象。
一直到有一天上学的路上,看见她向我走过来,有几个小孩子从我身边跑过,一边叫着方老师,一边向她跑过去,我才知道,她是老师。进乐家胡同不远,是贾家花园小学,我们院里的孩子,有在那里上学的。自从知道她是贾家花园小学的老师,不知怎么搞的,我异想天开,总想转学到贾家花园小学,她当我的老师才好。只是,这样的念头,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。贾家花园小学是私立学校,家里花不出那样多的学费。
我和这位漂亮的女老师每一次上学路上的邂逅,都会让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和她在台基厂合欢树下的相撞。长大以后,几乎每一次看到合欢,总忍不住想起她。尽管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,我并不了解她,对她一无所知。但是,她那温和、善良、慈祥又美丽的笑容,温暖了我小学五、六年级两年的时光。她是我苦涩寂寞童年的一束光,让我对母亲对未来对美好充满想象乃至梦幻。
读中学以后,我再没有见过她。偶尔,我会想起她。高一那年的暑假,我重走台基厂,到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书,绯红色的合欢依旧满树轻柔地飘浮。我再一次想起了她,写了一篇作文《合欢》。
1973年秋,父亲突然病故,我从北大荒回北京,一时待业在家,母校第三中心小学的校长,好心要我去代课。第一天早晨上课,走过乐家胡同的时候,我再一次想起了她,甚至幻想,会不会像小时候能再次遇见她?乐家胡同已经改名同乐胡同,静悄悄的,没有一个人影。心里想,不知道动荡的前些年她的情况怎么样,她是那样的时髦,漂亮。台基厂街两旁的合欢树,说开的花太过缠绵,是资产阶级的树而被砍伐一空。粉碎“四人帮”后,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《合欢路口》。我将合欢树,从台基厂移植到我家前这条老街;我和她在合欢树下重逢。这是我一直的愿望。
如果有什么花可以象征一个人的童年,合欢,是我的童年之花。(肖复兴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