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河塘多,芦苇也多,远远望去,芦苇如毛毡般铺满宽阔的河滩,在碧色的湖水和灰色的河岸间隔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。哪怕河只露出一点点的空地,芦苇就在那里生根、发芽、吐绿、扬花,密密匝匝地挤满几乎不留一点空白的水面,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苇荡,它们夹着风的轻柔、水的灵动,给河滩增添了一抹亮色,那水墨画般清雅的景色,让人如沐春风,如闻仙乐般陶醉。
从春到夏,从秋到冬,芦苇都是美的。春日,新生的芦苇油润鲜亮,虽是新绿,却没有比它们更令人感到生命的蓬勃,更能领悟到色彩的纯净与繁复,更能体会出春季的明朗与纯粹。到了碧草如茵的盛夏,芦苇更见丰茂,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幽光,现出水纹般流畅的痕迹,放眼望去,视野内全是翠玉般的芦苇,让人的呼吸都带着青青的草色。
随着秋风的扬起,河面上时不时地皱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,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。水与天似乎融为一体,人也渺小了,太阳也渺小了,天地也渺小了。
苇荡里偶有一小片芦苇稀疏的地方,长满了丰茂的野草,有水稗子草、芨芨草、野荞麦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草,以及红的、黄的、蓝的、白的、姹紫嫣红的小花,甚是俊美。幼时,我和小伙伴们喜欢把羊赶进苇荡,让羊儿在这儿自由自在地吃草,我们则在芦苇中穿梭、玩耍,不时有水鸟从苇光荷影中振翅高飞,或从波光粼粼的水面轻轻掠过,神秘而又浪漫,让人萌生出动人的想象。
苇荡是鸟儿的天堂,生活着这样那样的鸟儿,常见的有秧鸡、野鸭、翠鸟等。到了秋天,有些鸟儿要南飞,可去苇荡中捡拾鸟蛋,这些遗留下来的鸟蛋是孵不出幼鸟的。野鸭的蛋最多,白皮的,青皮的,捡回来,怎么吃都是美味。母亲好用来腌咸鸭蛋,蛋白如嫩豆腐,橘红色的蛋黄溢出金黄色的油,晶莹剔透,颜色像初夏的落日,吃在嘴里细腻绵密、油润醇香。
“日逢重五,节序天中”,端午又被称为端阳。在村里人的眼中,它是同中秋节、春节一样重要的节日。端午节将至,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,采苇叶、泡粳米、包粽子。小孩子也闲不住,结伴去河塘采摘苇叶。此时的苇叶,繁密、硕大、舒展,当风吹来,叶叶相撞,沙沙作响。摘苇叶时,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叶片,中指一顶叶柄,“啪”的一声就脱落下来。小孩子们在水塘边、苇荡里,跑着、跳着,留下一路欢笑。
长大后,我喜欢看那些不受约束、肆意生长的芦苇,它们充满着生命本身的欢乐。它看似脆弱,实则柔韧,在水边漫无目的地生长,所透出的是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机。单根芦苇是脆弱的,也成不了景致,它的生存形态是群体的,比肩而立、相互呼应,一旦联结成了“荡”,其力量则无穷无尽,风儿一吹,声势相当浩大,有时会响起金属撞击般的声响,像古战场上千军万马在厮杀,金戈铁马,扣人心弦,拥有了凛凛的威仪和众志成城的气势。
有一次,乘着小船进入了苇荡的深处,只觉得陷入了一个迷阵中,四周静谧寂寥,密密挤挤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,似乎在倾诉着什么。小船顺着河道穿行,两边的芦苇分开又合拢,像一片辽阔无际的草原,被一只鹰飞翔的翅膀划开又迅速地合拢。苇荡把我淹没了,那一片片的芦苇高过我的头顶,也高过头顶的天空。人在其中,能充分感受到“菰蒲逸云,云烟苍茫”之美。
错综复杂的苇荡,幽深、神秘,诱惑着我向着未知的方向前行,时间、流水、人生在这里相互碰撞、偶合,一份悠远荒古的沉寂在芦苇荡里一泻千里,刹那间吸纳了我的困顿与疲惫,让我鼓足了直面人生的勇气。芦苇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浸漫来,那流着汁液的绿波一次又一次抵达我的灵魂深处,我也迷失于无边的苇荡中。在这泛着水汽的苇荡里,我的内心张皇而喜悦,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芦苇,开始葱郁、舒展地生长。
在《诗经》里,芦苇是高贵的植物,一直以来紧紧地与爱情相濡以沫,象征着坚贞不渝的爱情,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……”法国的哲学家帕斯卡尔借助芦苇吐露心声,“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,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,但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。”佛家的达摩折一根芦苇渡过河水,留下了“一苇以航”的传奇。
在我的心中,芦苇是人生路上的坐标,所标记的是诗样的生命状态,传递的是愉悦情感的美好,轻灵、飘逸、迷离似梦……更多的时候,我通过一株株在风中摇晃的芦苇体验到命运的厚重。每当我想起芦苇,我的生命便迸发出一种清澈的声音,那是从浩渺水云间往来不息的声音,此起彼伏、摇曳生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