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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坛四君子记


发表时间:2023/05/04 16:46:36    信息来源 :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    访问次数:

王冕《墨梅图》(局部)

梅兰竹菊四君子,常谈常新。画为心迹。中国画领域,忽略时间坐标,四位乐于描摹它们的画家,将四君子格调融入性情,呈现出的,是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的交融。千百年过去了,美好的涟漪依旧向着时空的外围扩散,永恒不息。

前几日到杭州,看西湖柳浪闻莺。偶然在路标牌上,见到“孤山”二字,便拔不动腿。停驻原地,想念林和靖——半生飘零江湖远,梅妻鹤子隐孤山。隐士,正史中往往看不到他们的身影,纵使有记载也是只言片语,但在文化心灵史上,他们却是强健的精神构成。

林和靖,宋太祖时期人,家道中落,学识超人。别人读书为功名,他却终身不考、不仕,天生散淡。他一生未娶,真心爱的,只有梅花与鹤。曾漫游江淮间,后隐居杭州西湖,结庐孤山,与梅鹤为伴,留下“梅妻鹤子”的传说。他在孤山遍植梅树,日夜相守,留下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的千古名句。据说,林和靖也画梅,但遗憾未能传世。

孤山不孤,林和靖与梅,是心相印的知己。

林和靖只是前奏。元代浙江籍画家王冕,喜欢在梅花盛开的雪夜畅饮。彼时,他一定吟咏过林和靖的梅花诗。

优秀少年王冕虽然满腹诗书才华,却并没有成长为对社会“有用”的人,处境边缘。原因很复杂。元朝的政治环境,给读书人的机遇不多,加上他不擅长应试,看不惯乱世的种种不公平,便一气之下将自己写的文章全烧了,隐居起来。

王冕是狂士。他有狂傲的资本。年纪轻轻的他选择隐居,自耕自足,著书作画,忧国忧民。他曾画梅,贴在墙壁上,题诗:“冰花个个团如玉,羌笛吹它不下来。”倔强、可爱,挑明了不与异族统治者合作。王冕精于墨梅,将自己的气质禀赋、志节操守集中体现在梅花里。

他师法宋代扬无咎,枝条却比之更柔韧。王冕笔下墨梅有疏密两种。曾见过一幅密密匝匝的墨梅图,梅花灿烂如繁星,却清逸稚嫩若处子。

王冕最经典的代表作《墨梅图》,凌空横斜两三枝,孤姿俏影,暗香浮动,欲说还休。长时间与之对视,觉得它是天外来客,只探着半边身子打探人间消息。它浑然天成,似乎与王冕的灵魂融为一体,不似女性的柔媚,而是蕴蓄着君子的清高。

画墨梅如同写书法,趋于抽象。一枝、一花,含苞的、怒放的,都直接成为载道的工具。作品一经完成,便是人格的化身。笔墨不撒谎。浑浊的灵魂,无论在空白处题多少“梅花香自苦寒来”的诗,仍掩盖不住浊气。梅花图式,可以过滤人性的粗鄙。

王冕画梅的动人之处,还在于题诗:“吾家洗砚池头树,个个花开淡墨痕。不要人夸好颜色,只留清气满乾坤。”

清末“海派四大家”之一的吴昌硕先生,自称梅花知己,平生画梅无数。但我最喜欢的,却是吴昌硕笔下的兰花。他以篆法入画。平常的兰花画法通常强调螳螂肚,阔笔侧锋,婀娜娟秀,兰叶的尖部出锋,表达其清快健爽。但这样的兰花看多了,感觉千篇一律,近乎乏味了。

吴昌硕的兰花没有螳螂肚,叶子的尖部也不强调出锋了,甚至用圆笔收,裹气而行,一股真气始终没能释放出来,正是这种“收敛”,让每一片叶子,重若千钧,苍茫古拙。像是在深谷里,寂寞生长了千年万年。

吴昌硕自己讲述,童年的他与表姐到玉华山砍柴,来到悬崖处,忽然闻到一股异香。循香望去,在陡峭的悬崖边发现一丛特别的兰花。弯弯曲曲,一茎多花,正是珍贵的九节兰。位于浙江湖州安吉县鄣吴村的连绵群山,幽静偏僻,特别适合兰花生长。兰花是山家常物,俯拾皆是。吴昌硕在这里出生,从这里开始了篆刻生涯,历经无以计数的磨难困顿,以诗书学养作为精神家园,终成一代大家。在下笔画那棵兰花的时候,满眼是故乡的田园,山家的清供。恍兮忽兮,如同隔世。

吴昌硕笔下的兰花有“苦”味。这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。

1860年,吴昌硕考取秀才,然而太平天国起义的战火烧到了家乡,秀才名籍被毁。这一年春天,清军合围天京。战火所至,粉墙黛瓦田野茂林全部化为焦炭。吴昌硕与父亲远走他乡逃难。直到1864年,吴昌硕与父亲费尽千辛万苦赶回家乡,得知母亲、弟、妹、未婚妻章氏,全部离世。逃荒途中由于长期吃观音土和树根,很少摄入食盐,吴昌硕的身体出现严重问题,肝病、软脚病困扰余生。

经历了大苦大难,吴昌硕的艺术始终有重量。不论是治印、做学问还是书画创作,吴昌硕的心头,是一种深沉的痛,还有痛过之后的平和、看透和珍惜。他有楹联:“风波即大道,尘土有至情。”这样的人,纵使画娇艳的花卉,也绝不纯粹耽于审美,而是饱含复杂的人生况味。

又联想到南宋画家郑思肖,擅长作墨兰。花叶萧疏而不画根土,寓意南宋土地已被掠夺。无根的兰花,是他对故国的忠贞坚守。当时有权贵向他索要兰画,他果断拒绝。倘若威胁,他更加怒不可遏:“头可断,兰不可画!”而一些穷苦人家向他索要,他则有求必应。他与赵孟頫交好,后来赵孟頫在元朝入仕之后,郑思肖便与之绝交了。

画兰,重在画“气”,是气息,又是气节。

郑板桥说:“衙斋卧听萧萧竹,疑是民间疾苦声。些小吾曹州县吏,一枝一叶总关情。”郑板桥还说:“难得糊涂。”民间疾苦声嘈嘈切切,板桥激愤、忧郁、无奈、焦虑,彻夜难眠。“难得糊涂”,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。板桥的良知比天高。这四个字,在纸上,有醉意。

靠着“糊涂”,板桥得以从官场全身而退。退到哪里呢?退到扬州。

“乌纱掷去不为官,囊橐萧萧两袖寒。写取一枝清瘦竹,秋风江上作渔竿。”乾隆十八年,61岁的郑板桥主动交出官印,要回扬州画竹子去了!板桥入仕之前,就曾在扬州生活过。彼时,退休归来,扬州的一帮旧友十分高兴,为他搞了一个雅集,主题欢迎会。在会上,同为“扬州八怪”之一的李勉作了一副对联送给他,上联:三绝诗书画。下联:一官归去来。恭喜板桥要过上像陶渊明一样“心不为形役”的好日子了!

这“一官”,官职小,说来寒酸,却是叫得响。板桥是父母官,不仅是官,更是父母,爱民如子。他为官十二年,成就,不是干巴巴的“政绩”两个字所能概括的。灾荒之年,他开仓赈贷,令民皆领券供给。后发现百姓根本无力偿还,又尽毁借据,带头捐廉,大兴工役,召回饥民修筑城池,以工代赈。发动富户开场煮粥赈济灾民,饶益百姓无数。

这一幕,一定让板桥心里很暖:告别之日,潍县百姓夹道相送,号哭挽留,有的竟送出百里之外……

辞官之后的板桥专注地回到了宣纸上。

画如其人。板桥的竹,是狂,有劲风吹来。板桥的石,是顽,不向一切时俗妥协。板桥的兰,是清,是文人刚直的磊落与率真。

郑板桥为了画好竹子,费了很大功夫,据说成年累月地画,一连画了十多年,才开始画那种萧索的竹子,也就是给竹叶做减法。郑板桥观察竹子,在窗上糊一层白纸,看窗外竹子的投影,写生。墨的浓淡,同时也都有了。这一情境,我称之为“竹林光影游戏”。

郑板桥的《竹石图》,竹子与石,已经淡化了具体细节,犹如一帘清梦。“清”字,最能代表竹的品质。郑板桥的好朋友金农有诗曰“竹里清风竹外尘,风吹不断少尘生。”竹林里有清风、少尘土,是世间最干净的地方。对“干净”这种境界的推崇,让郑板桥与金农成为知己。

过日子,清高不好。搞艺术,清高便不是坏事。性情倔强清高的郑板桥,偏偏又在竹子声里听出了民间疾苦,不得不说,这是他最为高明的地方。

人淡如菊。仅一个“淡”字,多少人做不到。明代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,是一个相当淡泊的人。

沈周天生性情平和。大多数画家有一颗躁动的心,那是艺术家特有的基因。张扬的,如梁楷,如徐渭,如石涛,一激动,用诗文喊上了九霄,笔杆子戳破了宣纸。含蓄内敛一点的,如牧溪,如八大山人,金农,表面波澜不惊,实则暗流涌动。

而沈周不然。他年少饱读诗书,很早就确立了人生方向。人人对功名趋之若鹜的时代,年轻的沈周为自己占了一卦,得到一个“遁”卦,即隐。此后便隐居起来,一点纠结也没有。守着一片竹林,一生恬淡,读书作画。

平淡不等于平庸。平淡也不同于寡淡。

沈周把平淡的日子过得很深邃。沈周喜欢夜坐,曾多次画《夜坐图》。我在散文《沈周三夜》里,写了沈周的三次夜坐。雨夜、雪夜,心境各有不同。夜深了,万籁俱寂,心绪停止飘浮。渣滓沉淀,心湖澄澈不已,其中鱼虾尽现。在夜的隐秘处,沈周侧耳倾听。听到的声音,皆来自内心深处,来自生命的潜伏地带。他感慨说:“夜坐之力宏矣哉!嗣当齐心孤坐,于更长明烛之下,因以求事物之理,心体之妙,以为修己应物之地,将必有所得也。” 生活履历称得上一帆风顺的沈周,靠着深夜静坐,体悟事物之理、心体之妙。

沈周多感怀,并且,他的感慨无关个人得失。功名、福祸,这些俗事俗情,从没困扰过沈周。他不是自怜自艾,无病呻吟。沈周是在落花的瞬间沉吟,在深夜的寂静处,思考着宇宙生命的永恒与瞬间的课题。似乎,他始终在索要生命的终极答案。

沈周的《盆菊幽赏图》,我曾思忖许久。沈周好交友,画中描绘沈周与文友一同对酒赏菊的情境。于杂树中设一草亭,四周以曲栏隔成庭院,院里墙边,有盛开的菊花若干盆。亭内三人对饮,饮酒赏菊,意态悠闲。

就是这样平平常常的日子,云也淡,风也轻,正贴合了菊花淡然的神韵。

历史上第一个成功为菊花写照的,该是大诗人陶渊明。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陶渊明的菊,是大片大片绚烂盛开,自由恣肆,有些野性。陶渊明在酒醉中享受最为纯粹的归隐生活。他爱菊,但“其意不在菊”。“宁可抱残枝头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”,菊的品格,映射陶渊明的人格,他真正做到了“贫贱不能移”。

再看沈周笔下的菊,是盆栽。显然,文人画家沈周不是活在陶诗的套路里,他的盆菊,更有平头百姓的烟火气。不唱高调,也不追求另类,沈周只描摹朴素平实的文人生活。沈周一生未入仕,相对于陶渊明厌倦官场之后的彻底隐逸,他自然选择了庙堂与山林的中间地带,过着“半隐”的生活。盆菊,幽赏。平淡中有真意,是他奉献给这个世界的艺术格调。(胡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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