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浩汤汤的水息,弥漫在古人写于江夏的众多诗词中。
公元734年(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)暮春时节,年过三十的李白第三次到江夏。驻留的日子,他频频送别,送张丞,送宋之悌,还写下《江夏送友人》《赤壁歌送别》。可见江夏古时航运发达,是长江中游流域的一处要津。密布的水网,四通八达的航道,南来北往、西行东归客,让离别在这个地方成为寻常事,就连自诉“平生不下泪”的李白,竟也“裴回相顾影,泪下汉江流”(《江夏送友人》),“回首泣迷津”(《江夏送张丞》),“于此泣无穷”(《江夏别宋之悌》),按捺不住的泪水落在字里行间。“楚水清若空,遥将碧海通。人分千里外,兴在一杯中。”(《江夏别宋之悌》)水天苍茫一色,雾气在水面升腾,杨柳依依牵袖,时有飞花随风飘落,即便春光明媚或秋景绚烂,即便这流水天光能跟随友人去到天涯海角,千言万语,酒入脏腑,还是化作了滴滴热泪。
李白一生五度驻留江夏,或长或短。公元759年(唐肃宗乾元二年),他流放夜郎途中在白帝城遇赦,于是折返,顺长江而下,到达江夏后访李邕故居,登黄鹤楼,眺鹦鹉洲……一直羁留到冬天。磨难之后重回清明界,天性放达的李白已年近六十,看遍了人世间的悲欢、沉浮、盛衰,他依然参加宴饮,依然送别友人,那宴饮之欢、离别之重,落在眼里、心里,想来有了与青春年少时不一般的滋味。在遇到长安故人、时任南陵(今属安徽)县令韦冰时,他写下《江夏赠韦南陵冰》,“愁来饮酒二千石,寒灰重暖生阳春”,字句间,有隐约泪行。
江夏何地,承接了李白如此多的离情别绪?
翻阅史料,公元前201年,汉高祖刘邦设江夏郡,管辖十四县,世间有了“江夏”这一地名。更久远,屈原有“去故乡而就远兮,遵江夏以流亡”,此中“江夏”指长江与夏水(即汉江)。公元前350年,周显王十九年设沙羡县,县治所在地为古涂口(今金口,现属湖北武汉江夏区),此地被视为武汉江南的城根。两千余年间,“江夏”的内涵与外延如一条江水波荡不定,直到1995年武昌县撤县设区,方作为一个区,正式归属大武汉城区疆域。
山水是一个地方的天生丽质,时间是上佳的包浆。山水疏阔、水网密布的江夏,如一块璞玉,水光飘翠,包浆莹润,两千年间浮现、沉积的人、物、事,留下或隐或显的印迹,这印迹是物质的,也是情感的、精神的。
癸卯年春天,行走江夏三日,我翻读古人在千年、百年前的江夏写下的诗句,那是漫长时光中留下的线索,可资回溯与回味。
公元401年(晋安帝隆安五年),去往江陵(今属湖北荆州)的陶渊明,经过涂口写下《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》,“凉风起将夕,夜景湛虚明。昭昭天宇阔,皛皛川上平。”夜风习习拂面,月悬中天,江面平波鳞鳞铺展,浩阔江天适合寄托苍茫心事——“商歌非吾事,依依在耦耕。投冠旋旧墟,不为好爵萦。养真衡茅下,庶以善自名。”那一刻,卸冠还乡、身归田园专事农耕的心意已然明晰。
东晋时的涂口,还未进入最繁华期,帆影林立的景象在数百年后才会到来。唐宋年间,涂口发现金矿,遂改名金口;以弯曲之姿流过金口的涂水,也改名金水河,在此地汇入长江后挟带的泥沙逐渐冲击成一处江中洲,今名铁板洲。离入江口不远的岸边,一座槐山探入江中,山脚岩石呈嶙峋之态,隐入江流形成密布的暗礁。为保舟船平安渡过,时人在槐山脚下建成石砌驳岸,绵延江边已历五百年。
癸卯年春,我们踏上槐山矶石驳岸——长江现存唯一一处古航运建筑设施,形态完整如初的三层驳岸,墙体上嵌有222处“牛鼻式”缆石,为古时系船之用,纤夫们曾脚踩驳岸石道将船只一一拉过险滩。唐代江夏地区盛产的纸,宋代盛产的青瓷、白瓷,正是经由这些船只运往远方。金口作为长江上一处“黄金口岸”,来自四川、湖南、江浙等地的商船在此集散,四方货品在古镇街市交易……
时光拉近,1997年12月28日,金口江域再现喧腾——在1938年武汉保卫战中,遭遇六架日军敌机轰炸、受重创而沉落江底的中山舰(原名永丰舰),时隔半个世纪被打捞出水。经过修复的舰体,停驻在离驳岸不远的博物馆中,成为一段民族悲壮历史的有形纪念物。
眼前的槐山矶石驳岸已复归清寂,曾经的繁华与悲壮都隐入了历史深处,只余石岸遥对铁板洲,洲上草木随江水涨落,年年生发、凋零,周而复始。入夜,若驻足江边,可还能感受到“昭昭天宇阔,皛皛川上平”的意境?
沿驳岸沐风而行,在一处“牛鼻式”缆石的石窝处,我发现一株绿叶舒展的植物,不知种子如何落进深凹的,也不知它如何在石缝中扎下根来,只能感叹生命之倔强、坚韧。
公元758年,李白写下《流夜郎至江夏陪长史叔及薛明府宴兴德寺南阁》,其时他已踏上流放夜郎的漫漫长途,经停江夏,步履迟迟。流香阁上一群高声朗笑醉饮的人,远眺处,青山、湖水、沙岸、莲、舟、竹海……这一切落于李白眼中、心中,化作诗句“绀殿横江上,青山落镜中。岸回沙不尽,日映水成空。天乐流香阁,莲舟飏晚风。恭陪竹林宴,留醉与陶公”。眼中景实为心中境,“日映水成空”既是写实,也是抒意。在诗的末尾,一生纵意潇洒的李白,遥遥地向陶翁致敬。
千年后,我静立在江夏安山国家湿地公园的斧头湖畔,身后一群友人在高声朗笑或低语闲聊。这里只是江夏百湖千水之一隅,却也水域空阔,水色苍茫,夕阳在空中和水中落下耀眼的两朵光团,遥相呼应,亮得晃人眼。如果不是近处的残荷,那弯折曲致的荷秆显迹,湖水与天空几成一体,不分彼此。可正是这生命的余痕,将天与地区分开来,观者如我,由枯萎之景而念及繁盛之时,方有了现世的踏实之感与些微念想。
闲聊时得知,一群江夏人正在这片土地上种植他们的“生态理念”,在天然山水的底子上绣出新的“锦绣”来,让年年冬天来此栖息的候鸟可以度过一段惬意时光,让久居高楼的人们可以来此做一次舒畅的“深呼吸”。
水滋养人,亦滋养草木。初春的江夏,山野间一丛丛、一垄垄、一坡坡、一片片的油菜花地,铺排至远天,宣诉着属于春天的明媚与生机。在灵山步道旁、一潭碧水边,我看到桃花一树树,嫣红朵朵,映衬着翠色水波与斑驳山体,有让人心颤的美。与当地人深聊才知,这灵秀的景致并非天成。
灵山山体蓄矿,曾遍布矿坑,山体岩层被挖得残破不堪。四年前江夏人下决心整治,采石场全部关停,引入高科技加持,一座嶙峋破损的山体用钢网加固,再喷播含有种子的泥浆,层层灌注、加覆,直到土层稳固、种子生根,渐渐长出了满山草木。高科技的背后,实是人的力量,人才的力量。
又一个春天到来,这座山体已然遍披绿色,看不出丝毫昔日的伤痕。而曾经的矿坑,也蓄水成湖,因富含矿物质呈现碧蓝色泽。一潭清水如碧玉,映衬着山影与花影,波光浮影,静中含媚,彩色步道环山绕湖,灵山摇身一变成了风景独佳的“灵秀花境”。
公元760年春天,李白由洞庭重返江夏,写下《鹦鹉洲》一诗,“烟开兰叶香风暖,岸夹桃花锦浪生”。此刻,在我的眼前,春意盎然的江夏景致与之仿佛,却又有了与古时鲜明的不同——天生丽质、千年时光包浆的江夏,这一方翠色莹莹的璞玉,正经由人之巧手、巧思、巧智精雕细琢而成美玉。(王芸)